2009年7月12日

潛夢更深,或什麼也不

  海水打上你的趾間,冰冷。
  即將黃昏的午后,陽光顯得不那麼殘忍,身子暖烘烘的,像穿上剛曬好的棉衣。面鏡沾上海鹽,呼吸管啣在嘴裡,打個哆嗦,換幾次氣,海面像一張溫柔的床,承接住你的身體。於是,你漂浮於波瀾森林之上。鹽分使然,只要輕輕揮動雙臂,放心交給軀體去呼吸,便可輕柔巡梭在水面以下,珊瑚礁岩以上。
  水淺,是一群海藻森林,陽光淋漓地在細長的枝芽間扭曲彎折,水裡的綠在你看來,好脆。葉片黏附上層灰,浮游生物的一輩子,也就如此。珊瑚礁石在遠方的藻叢間浮現,開始、有魚。這些都是你看慣的,那些悠閒、自在的魚,彷彿不曾被你打擾,游得依然故我。你決定向外海游。
  出完服務隊,隨著一群有革命情感的夥伴離開部落,大夥各奔東西,我獨自一人回到自己的房間。總相信是剛經歷一場漫長的夢,夢裡沒有新聞紛擾、沒有課業壓力,脫離現實規矩,專心扮演我所應扮演就好,家訪組長或副隊長。盡其在我,浮生若夢,不分西東。
  但夢裡我所經歷,根本是原住民他們確確實實的日常生活。而他們看待生命的態度,豁達樂天,在我眼裡顯得美好到荒謬。教育跟我說,要認真工作、養家餬口,要有國家責任、不該痴人說夢,這是公民與道德裡白紙黑色寫到透徹的、文明社會的運作方式。
  美國文學家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寫出一個《李伯大夢》:主人翁除了他自己的事之外,對於他人或其他的事物都感到熱衷,除了家中悍妻,人人都說李伯好;雖然李伯總做他喜歡做的,不喜歡做他應該做的。一口山中酒,一覺二十年,回到村裡,大夢初醒的李伯認不得所有事物,最新的資訊都像是對他既定認知的無情攻擊,老友與忠狗皆已死去。
  我也如此擔心。會不會太深究於部落服務,太投入在國際衛生後,時移事往,回到故鄉的家中一瞧,卻是陌生到令人發毛?如此的文化衝擊,將比起初到田野時的,大上許多。忘記初衷不打緊,要是搞到連自己老家都不認得,更遑論與自己曾經是最親暱的家人與朋友,豈不令人欷噓。
  奇妙的是,我究竟憑什麼認為,部落裡發生的事、馬紹爾經歷的情節,是夢呢?為什麼那個混亂骯髒、又彼此消費的城市,才是現實?
  在夢裡清醒,卻在現實裡積極買醉。
  為什麼呢?
  離岸越遠。
  魚群多變起來,色彩豐富,熱情、亮麗、卻雍容,藍的鮮豔如清澈的寶石,黃的奔放如清晨正嫩的花,認知中,許多只應存於電視裡的旅遊頻道,突然繃跳一下在你眼前穿梭,寶石邀花瓣共舞、你在牠倆身後追逐,何似在人間。珊瑚礁也是,你望見紫色珊尖在土灰的岩石上閃爍,粉紅及亮綠的海葵,似珊瑚礁裡開出遍地花叢,幾顆球型水草就好比幾池綠果,今日正豐收。
  你抬頭望天,太陽在西斜,頂上雲彩被漆成好一片潑墨。你知道,縱使是冒了踩不到底的險,才游到目前如此色彩繽紛的國度,自己終究該在黑暗前掉頭,往岸上游。
  海底森林漂浮,滿谷好景當前,那麼順眼。下次再見不知何時,你猶豫該再往前游些,再游一點就好,還是該立刻回頭。當下你不知道,更遠一點的眼前,有些什麼;不論什麼,那些美好或許將要此生錯過。
  你總抉擇:潛夢更深,或什麼也不。

馬紹爾服勤總報告- 【杯末】你來

      位置不該限制高度
  看一件事情,或訴一種想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度。這角度是多重的,身為母親的兒子、身為病患的醫師、身為駐外的替代役、身為衛生中心的專案管理師助手,以及、身為創作者。有時,這些角色會互相衝突,當不同高層給出的意見相左、當自我的認知在理想與現實間掙扎;有時,八面玲瓏,說不定只是比較擅長敷衍。
  說過什麼話,終將有把道德的尺在自我定奪。有些人可以換個位置,就換個腦袋,甩掉待人處事的風度,也拋開忠於自我的要求,最後,我們騙不過的,是自己。當我們有夢、有理想時,希望能看見世界進步之前,先決條件,是不被身份地位所改變。
  心胸的寬闊與否,自我高度的確實掌握,不該被位置侷限、更不容許以「旁人的建議」當藉口。

      看見寬容
  到任之初,我便得知自己的心得將不會在年度計畫結束時的年終報告裡出現,於是我為自己立下目標,要努力誠實,寫自己想寫的。創作總與冒險掛勾。往往無法具體說出,哪句話是我真實的評論,我必須虛擬出不同社經收入者的關懷,或是超級理想主義者的批判,好讓每個字都經得起審視,每種意圖都能在各自的文章裡得到歸宿。
  這一路上,我感激所有觀看者對於我文字的忍耐及包容。這趟旅程,讓我思考許多:公部門的行政風格、外交與醫療的取捨平衡、南太衛生的真實困境、與人互動的溝通信任……等等。對於這樣難得的學習機會,我知足並感恩,我也看見熬夜思考隔天流程如何安排才順暢的犧牲,在付諸行動前、任一個芝麻蒜皮都不放過的通盤考量,面對我們不夠理解的工作內容上、那些提醒與寬容。
  醫療替代役開始不過幾屆,行前訓練並不包含對於外交體系或國際衛生的理解,許多事情,都得靠大夥無私的協助與用心的設想,才能有驚無險地順利進行。將外交替代役中醫療組別的役男相做對照,雖然我不若他們,有著自由開藥、獨立看診的權力,無法鉅細靡遺地實踐熱帶醫學的細節。但是,身為一個坐在辦公室,也有機會在醫院各部門優遊的醫師替代役男,自己絕對是幸福的多。有機會去認識國際醫療合作,獲得了許可去介入馬國人的生命,還有些場合能與馬國衛生部長閒話家常,在在都是不可多得的願望滿足。
  也因著大家的照顧,使得馬國生活有時的確美好地令我罪惡。能在大使館上網、騎腳踏車;能在宿舍裡享受到技術團送來的蔬果、雞蛋;能在各種大小節慶時與使館長官、技術團技師、志工與替代役們闊論言歡,吃下滿桌子的熱情,消化還來不及解的鄉愁;能在獨自一人於街道上行走時,感受到馬久羅直率的活力,及盡其在我的自在。是呵,我何其幸運。
  選擇對人性不信任,其實是寧可不對自己寬容。那些人,我們並不需要去接受,但必須學習如何以誠懇的方式面對彼此,因為我們真正要學習接受的,是自己。
  危崖那朵漂亮的花呀,請別擔心,我該幫你摘下。

      未來
  我習慣留下遺憾。已行腳至Rita的盡頭,卻沒親自走在Arno Atoll那片傳說中潔白到無可置信的沙灘;已騎腳踏車到過Laura農場及魚塭好幾次,卻沒機會騎他個一趟來回;已用影帶及照片裝滿回憶在硬碟裡,卻帶不走街上小孩天真的笑容。沒有笑容是我能帶的走的,但我可以記載於心中。
  未來正在來。
  套句以前服務性社團時早已聽到耳朵長出老繭的話:沒錯,馬紹爾是個好地方,因為有我們在、有你們來。

2009年7月9日

爆我走

  我家主子龍體會鬧脾氣絕非空穴來風,身為小妾的我如此思想:事出必有因。這是該死的教育遺毒,針對每個我們不願接納的事情,總要討個說法才甘願。
  明查暗訪一番,對於牠那三歲孩童耐性般的腸胃,我漸漸理解。依舊年輕、時不時就在我面前以舌頭舔嗜小啞龜的牠成天被關在家,還被迫在我面前演好帝王威嚴,小貓虎一頭,走路有風。局勢所逼,牠只能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搗蛋胡來。泰半是我們睡著以後,牠便開始微服出巡,領土上任一碎片,都不可輕易饒過,無聊時,牠喜歡跟筆或貝殼玩摔角,喵言喵語,聽來大概是:「你這個小淘氣!看我怎麼叫你待貓處事的道理!禾斗禾斗!」
  但大部分的時間,牠不幹這種次檔事,牠用本能在覓食。牠是出了名的撫摸上癮者,只要小妾我坐在沙發上,必定用牠的貓頭頂開我的手掌,處心積慮要往我懶叫上進攻;小妾我也不能一點矜持也沒,總是要從眼前的劇情分心,移置牠的貓掌在沙發上,免得牠興致高昂,忍不住伸起懶腰,便會不偏不倚地抓傷我的懶叫。接著,再輕摸牠頭安撫一番,啞龜的頭可比最高科技,全自動720度大運轉,只要我手指在搔,牠會自動轉方向給我抓。一旦爽到牠,當然會甘苦到我,往往會抓到一半便傳開臭味,我就不得不按下暫停鍵,頒開肛門,確定沒有新的糧丸製造,才按下播放鍵繼續看日劇。我這才知道,原來貓放的屁比貓拉的屎還臭。能被牠拉屎在身上,其實是種讚美,因為雅龜覺得我夠「乾淨」,才能得到這番榮幸,不然牠寧可憋屎忍尿,非得是換過的貓砂才可享有此一尊貴待遇。
  有時牠好像突然想到,跳開我身旁,往黑暗走去。這可不是什麼劫富濟貧的大俠情節,牠只是發現我正被情節支開,剛吃完飯的廚房,便是牠排遣空虛的絕佳時刻,頭腦空、肚子也空,現下夜黑風高,牠便躡手躡腳的往水槽走去。大燈一開,果然在吃方才清洗未淨的食物殘渣。
  但是被我發現之後!牠!就爆走了!(設計旁白:不要因為我胖很多就減少食物份量你聽倒沒!)
  值得牠爆走的時刻還有別的。舉例來說,小妾我的寢宮從未開放給啞龜臨幸,剛好那門的尺寸有點糟糕,常常還沒關好就先被地上磁磚絆住。這時可好,有縫就鑽,大概是所有雄性生物的本能,牠先是處心積慮、假裝可憐地望著我,施展那「好嗎好嗎~」的扭動撒嬌功力,任性患者看多的我也不是省油的燈,不開門就是不開門。
  於是!牠又!爆走了!(設計旁白:讓我進去~我想進去~)
  不過這樣能跟牠一同爆走的日子也所剩不多,下週三過後,我就不會成天為了外面依舊下雨,何時才能去海邊替牠換貓砂煩惱。可喜可賀的是,終於被我目睹到牠大便成型的時刻。依照啞龜有奶就是娘的個性,大概只是換一隻腿毛不長的腳來摩擦而已。只是養了數週才瞭解,這就是單身在家寵物為伴的日子,大概以後我不會再養。養人就夠麻煩,何況是這種尊貴無比的畜生?
  整整一天,唯一的感動時刻便是那陀貓屎。是呀,人生也不過如此。

2009年7月7日

馬紹爾服勤總報告- 【上邪】追尋

  羅素(Bertrand Russell)說過:「有三種簡單然而無比強烈的激情左右了我的一生 :對愛的渴望、對知識的探索和對人類苦難無以忍受的悲憫。」
  倘若因噎廢食,生命確實失去滋長的可能。也就意味著,每次進食,我們都冒著被噎死的險。

      醫療、外交,打游擊-健康篩檢
  兩年努力下來,衛生中心已經建立一定人脈,舉凡較大規模社區篩檢,廣場上、學校裡、教堂中、會議旁,總會有衛生部或相關單位邀請我們一同前往,無疑是種榮幸,但深究背後,仍存在許多問題。
  露天篩檢場合,常常可見工作人員比民眾多的狀況,前置宣傳與當場號召力的充分與否,往往決定篩檢結果是否豐碩,有些卻是我們無從干預的。真正困擾的,是篩檢的當務之急,是找出個案,還是讓個案接受改變的契機?
  常常我們用許多的時間在換試紙、抄寫記錄,那怕自我掌控這些細瑣的流程再順暢,一旦排隊綿延長,衛教民眾的時間便會相對壓縮,短時間讓民眾信服一套生活模式當然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我們無法確知這些篩檢出的個案,是否願意回到公衛部做進一步的追蹤及治療。
  草創之初,臺灣衛生中心希望擁有一套自己的糖尿病及高血壓病患個案管理系統,我們希望收取個案資料,給予協助,瞭解成果。但馬久羅公衛部早有一套行之有年的手寫管理系統,重複追蹤,資源的浪費是其次,不尊重當地的聯想才是我們所害怕。每次向新篩檢出的疑似個案說著多運動、多吃蔬果的同時,我總想,這樣的實際幫助有多大?整天流程結束,除了口乾舌燥與一些人潮洶湧的圖片外,我們有的,就剩一些名字與數字,這些資料對於他們而言,對我而言,是醫療、是外交、還是什麼其他我尚未知曉?

      一場面子,急死太監-技術交流
  短期醫師駐診計畫在本週順利結束。短短兩個月,門診與急診、病房與刀房,我隨著吳醫師四處穿梭,歐美人、馬國人、臺灣人與大陸人,都是我們服務的對象,醫療就像一場務求賓主盡歡的交易,我提供意見選項與專業技能,你做出選擇與承擔後果。截肢永遠是個建議,不是命令,也會有人堅持回家敷傳統草藥,無視於糖尿病已經破壞他的周邊血液循環、降低他的免疫能力,仍願賭一把傷口起死回生的奇蹟,醫師只能盡量開出最適切的口服抗生素與止痛藥。吃不吃,如此重要的大事,是病患才能決定的。
  而一切與原本設定目標中,旨在「交流指導」、而非「醫師人力」的目標,終究是偏離了。身為骨科專科醫師,在技術交流上最重要的對象無非不是當地的骨科或外科醫師,而當地的骨科及外科醫師,剛好此時回菲律賓休假。原本的交流美意,化做提供「喘息服務」,就結果論,雖然也不壞,但深究這個無法全面達成「交流指導」的背後,是否還是藏著一種自詡為醫藥先進國家的優越感?
  醫療不能純粹視作科學,而該被當作是當地文化的一部份。醫療兩字說來迅速,實則包含經濟學、管理學、人類學、語言學等議題,一個只會仰賴高科技儀器來做診斷的醫師,並不意味著他在資源缺乏的地方,有高人一等的能力。
  這樣的考慮下,研討會還是該安排,但究竟這是搖著大旗唱高調,還是深入前線又具實用性,便待事前精準的拿捏。往往一頭熱的準備好最新的Review論文,如何讓聽眾準時前來,又是一大挑戰。人多了怕品質不佳,人少了就擔心場面冷清,請同事幫忙廣播、親自到各部門邀約宣傳,往往都比不少有準備食物來的有效率。
  於是我懂了,技術交流只能當作良藥苦口,我們需要採買更多甜蜜的糖衣。

      他會,只是不常去釣魚-衛生教育材料
  當馬國主管出國開會,或者另有要務時,枯坐辦公室絕對不是辦法,所以,我們製作各種使用馬紹爾語的衛教材料。傳單、手冊、海報、影片、健康護照…,為了讓衛教資訊結合實用性,靈感還跳躍到製作健康年曆的腦筋上。
  完成內容,當然也要經過幾位醫師、護理長與衛生部高層過目,但仔細觀察,馬國真的缺乏這些衛教材料嗎?即便國民教育上,衛生教材少之又少,但馬國衛生部會向WHO、CDC或是SPC申請基金,製作馬紹爾語的衛教傳單或海報;每週的報紙上,也都有整版的衛生教育廣告。在衛教領域,馬國缺少的是資金嗎?還是更專業的製作團隊?
  讓一份衛教材料精美易讀,以最平民化的角度,最吸引人的外觀,卻包容最重要、最完整與最及時的資訊,才是一份完美的衛教單張。以這樣的角度來看,當地所缺乏的,不一定僅是金錢,而是如何讓錢花在刀口上,讓資源得到最適當的利用。

      明天我們好好的過
  恆久以來,醫師要面臨的最大煩惱,從不是治不好的絕症。生死有命,人類終究當不成神,有多少新藥物的研究,就伴隨多少副作用的發明,對於醫療的極限,不僅要尋求突破,常常也要懂得放手。
  真正的困境是,你知道怎麼做會更好,但現實環境下,不允許你這麼做。著名的醫學社會學者Renee Fox曾說過:「醫生的痛苦,源自於他們每天都違背自己知道該做的事。他們越是期望實踐這些價值觀,矛盾痛苦的感受就越強烈。」無法承受的無力感,只能當寫成兩行短句排遣:這是工作,我們在工作裡生活。
  我們能同理當地的一切,但同理並非認同,也不是同情。那是我們用來接近彼此學會如何體貼的途徑。
  而我願自己繼續被那些激情所左右。

2009年7月2日

時溜


  旅行就是堂而皇之一場愛戀。一段段旅行中拼湊開展的,便是人生。
  起初那對象不如此熟悉,陌生種種皆易被混淆,神秘而躁熱,與激情無異。可美好的甜蜜不能不短暫,生理上我們分泌這麼多神經傳導物質,現實中我們就體驗這麼多的所謂浪漫。於是進入彼此磨合的階段,任何一個線索都值得抱怨,每一個舉動都可以被拆解探究,這時間會開始越過越長,一天怎樣都用不完,有多少感動也會有多少困窘。然後選擇結束這段關係,丟下一句:「我害怕傷害你」,其實我們真正害怕傷害的,是自己。最後,只好用「誤會讓我們在一起,瞭解讓我們懂得,分開也是一種珍惜」做結論。難怪乎孫梓評說過這麼一句我愛極的話:「愛就是生著一樣的病」。
  馬紹爾之於我也如此認為。還記得剛下飛機,坐在車上總想探頭出去,貪婪獲得更多當地訊息,那怕是一株矮樹或一瓦磚牆,都無比新奇,而關係建立那樣簡單,打個招呼就叫朋友,點過頭握過手,隨時都準備與對方聊更多。起初的兩個月過的飛快,轉頭便是數週。接下來,我感到緩慢,那並非停滯不前,而是對於所處的地位有更多理解,便有更多尷尬。有時得提醒自己,關懷不能太隨意,否則淪為被消遣的話題,從今年二月開始,生命的斜率似乎向零趨近,我看山,山也坐在那裡看我呀,山依舊是山,海也一直是海。五月來,接連幾個專案,外交部長國慶特使、敦睦艦隊訪問、行動醫療團等等,越豐富就越迅速,就像煙花短,也要短到十分燦爛,日常生活向來只有螞蟻蟑螂壁虎,在此時也多了吳醫師這個幼稚鬼主治醫師作伴,後來還多了個畜生啞龜,說熱鬧太過份,但絕對不再平淡。
  時間呀,溜溜地唱喔。
  才這樣驚醒,原來我真的快要離開馬紹爾了。每次的出發都是為了回來,從一個封閉的自己,回到一個更巨大的自己當中。最近開始到處掃紀念品,努力將冰箱與櫥櫃中囤貨吃進胃裡,還開始想像著喔鹹酥雞喔麻辣鍋喔日式燒肉。
  發現自己多情,卻也無情。所謂鄉愁,其實就是國族認同,離開臺灣,卻只懷念最私密的友人與食物,這背後令我恐懼的,是失根。我對於我有沒有深深在台灣紮根,讓土地肥沃我這件事感到困惑。我依然關心著所有我關心的議題,但不夠深刻的鄉愁令我意識到,這對於自己是一種過度放縱及無法認同。
  一趟旅行,我更加地瞭解自己所追求的實現為何,但這樣無止盡的追尋、卻不覺達成,總令人倉皇心驚。也會灰心也會反省、也會振作也會積極,對於怎樣與外界互動感到更踏實的同時,我更希望趁自己還有能力前,去愛去信任,去被愛去被信任。
  許多事情,只有能量是不夠的,關鍵的,是充分的能力(或權力)。
  這樣一趟與馬紹爾的戀情,在決定交往前就已訂下保存期限,好比我們注定得分手,注定會失去。於是我在這最後兩週裡,該因為注定的離去就擺爛,好讓對方習慣沒有我的存在;還是保握這最後的時光,打個分手炮,蹂躪珊瑚礁?
  經歷累積,有時不知是學會了怕事,還是美其名知道如何保護彼此。「再見愛人,再見。」最後這絮語務必訴的輕柔。
  年紀與歷練已經讓我不再倚賴流浪,只因流浪沒有目的也毫無方向。走出一段情傷,往往會發現,特效藥不偏不倚是在另一個人身上。這趟旅行就像在人生護照上多蓋下一個前任情人的吻痕,於是我一邊打包行囊,準備離開馬紹爾時,一邊開始編織下次的出走。
  請繼續看好我。【註】
  Lelok ao yokwe non aelop。
【註】看,有兩種讀音,ㄎㄢ與ㄎㄢˋ。我胃口大,兩種都要。

沒收中 7 - 密謀商賈


  他們餓不到,就盡量吃飽。
  於是你們乘著計算機與記帳本來了。你們帶來燃料與科技,你們遍地播佈五花八門的癮。
  雇用便宜的工人搬貨,他們替你勞動、為你耕種,他們被教育吸煙的高尚、酒精的美好,沒有人不願意抽離這不堪的自己,就沒有人不沈溺在喝醉的溫柔裡,以癮止渴,喝完便得轉身,開瓶再喝。慾望及辛勞不再對壘,你借他們金錢,教他們消費,再販售所有精心包裝的階級優越感與世俗脫離權,賣弄便利及夢想,達到金錢數字的累進。
  你們密謀富有,分贓土人對你們的嫉妒:他們追求生活,購買惡魔允諾他們的幸福。
  他們永遠吃不飽,因為對於珍惜飢餓這件事,他們做不到。你們也是。

【註】馬紹爾這文化傳統了得:不論認識與否,馬國人都可以進入任一住家,要一頓餐,有的就給,不夠分也無須客氣,請他往下一家覓食便可。於是賺更多的錢只是分享給更多的人,賺錢這種事對他們誘因頗小。

馬紹爾服勤總報告- 【仙遊】只是醫院的三兩事

  全有全無律(All or None),科學上到處可見。

      缺乏完整規劃的新科技 是進步或自找麻煩?
  兩年前,馬久羅醫院買了台高壓氧,據醫師的說法,一年中馬國上下患潛水伕病的患者不超過五人,或許看上高壓氧對於傷口欲合的神奇助益,才這大錢一砸地丟進坑裡,然而這錢丟完之後,運來的儀器零件缺失,從不完整,像丟一個硬幣入許願池,上帝沒應。幾次添補零件,也派人去短期觀摩高壓氧技術,兩年已過,高壓氧艙仍從未運作,使用一次該收費多少?如何保養維修?操作專員或負責醫師是誰?全待討論。直到週報以這樣的標題當頭條:「Lucky to be alive.」述說一位潛水伕病患在鬼門關前走一趟的驚險,並批評衛生部正在torture這無辜的高壓氧艙。
  醫院小,這些情報散佈特別快。有過肝功能機壞掉,GOT、GPT在短期內都只是勾了好看的檢查選項而已(還是可以寄去夏威夷檢查,原本只花費不到半小時的變成兩週後就會有結果);也有過操作電腦斷層技師請假,該段時間CT自然無法提供(所有生病的人,耐心請多準備一些);某藥物用罄,醫師還要自己警覺,護士沒有主動告知的義務(她們把它寫在偶爾會被擦掉的白板上,記得每天去看)。這些情報,都散佈特別快。

      公共衛生部 在醫院裡?
  衛生部規劃中,許多醫藥業務範圍是歸公共衛生部管:常見慢性病,諸如糖尿病與高血壓;重要傳染病,諸如性病、結核病、痲瘋病、HIV感染者;幼兒保健,諸如健兒門診、小兒疫苗注射。體制上,他們不隸屬於馬久羅醫院下,但共用馬久羅醫院的公共空間,共用病人的一本病例。公共衛生部的領導為Dr. Briand,平等地位上就是醫師長Dr. Korean。
  有趣的是,雖然距離如此接近,許多業務上並沒有通盤的合作。花費上,不論醫師使用多後線的藥物、多高級的診察工具,門診一回就是美金5元,住院一天也是美金5元,公衛部或其他專科皆然。公衛部有一本紀錄糖尿病患的追蹤書簡,以人工方式寫下哪位病人何時確診,何時要再回門診就醫,一旦這位病人改去幾步之遙的一般科門診求助,對於公衛部,便註記「Loss of Follow up」;行動醫療團時,一般科門診護理長準備給皮膚科的病患之一,身上滿是爛瘡,我國皮膚科醫師一眼望去,懷疑他是傳染性極低的痲瘋,問過病患,他才緩緩說起自己已經在公衛部規律拿取抗痲瘋藥數週。

      沒有人不在等待 也沒有人不在疲倦?
  醫院裡,有七位一般科醫師、兩位婦產科、兩位小兒科、兩位內科與一般外科、麻醉科、眼科、泌尿科、骨科、放射科、病理科醫師各一,每間病房都有護理長與護士數名,這邊的工作壓力,在接受過臺灣醫院洗禮的我看來,都不算大。若要認真問起他們,想必會毫不思考說:「Everyday is busy day.」比較級的狀態下,我也認同如此的結論,比起當地更為閒散的工作環境而言,他們是辛苦的太多了。
  有時候,我這麼形容它:『一部286的電腦,不小心灌了一些Windows Vista的軟體』。不夠敏捷的處理器下,每次只能用286的速度,處理一件事,太緊迫的要求,只會導致過熱當機,對誰都沒好處。
  於是,習慣等待是第一課題。習慣如果根深蒂固,就變成常態,整個人也不得不悠閒起來,著急除了拿別人的散漫來折磨自己外,什麼也不是,不如也把步伐放緩,加入對方一派,會來的輕鬆簡單更多。也有些急躁時刻,病患的開放性傷口已經暴露於空氣之後,為了換藥時的無菌需求,與其花十分鐘等待與護士要一副消毒過手套,不如自己走去手術房借來的快。
  病人可以擺在急診床上兩天多,護士與值班急診醫師也不會主動聯絡被轉診醫師;門診護士會在中午12點前及下午4點多,「準時」將未看完病患趕走,「之後請早,拜託拜託」,也不論病人坐在椅子上等待多久,午餐及下班是不能被耽誤的流程。與其拿臺灣「醫療該是服務」的大帽子套在馬紹爾,不如說「醫療就是工作」,以公務人員的上下班概念看待,會比較寬心。
  有一次是如此,較為無事的下午,我拿著徐參事託付的藥單在藥局前等待,參事已經先回使館工作,我則幫忙付錢與領藥。自然地我放棄特權,像一般民眾地將處方籤交予藥師,整個藥局裡只有他一位老人家,在藥櫃與櫃臺間打轉,我寫下徐參事的姓名、國籍、出生日期供他鍵入電腦後,便坐在大廳椅子上等待。更多人拿著處方籤去找他,他也一直在那裡轉呀轉,眼看他已經配好我的藥,卻又轉身去處理其他藥單,接近一個小時過去,我才終於拿到藥包,對照一下記憶後發現,似乎少給了抗生素?處方籤已經被他收去,我只好再去找他,老藥師從垃圾盒中翻出藥單,跟我說:「對!因為這個藥沒了,所以我沒有發給你。你想要把這單子拿去,和你的醫師討論一下要不要開其他替代藥物嗎?」我瞄一眼,那抗生素使館有,於是要來處方籤,跟他道謝。一路上我思考,如果患者比較粗心,不就代表他拿不到抗生素嗎?而且,他還會以為自己拿到所有的藥物,終於結束漫長的等待,知足地回家。
      病人已獲得他應得的所有?
  無力感泰半來源於自己懂得太多。眼前的病患,第一次見他,已是右腳掌中截肢、左膝蓋下截肢、右手肘下截肢、左手的手指正在壞死。幾次開刀,左手切至手肘下截肢,傷口仍在流出膿液。手術時我們發現他的血管硬且脆,難怪抗生素無法施展拳腳,他是一位在沒有心臟血管外科醫師存在的醫院裡,「周邊動脈阻塞」病患。一週半前的手術中細菌培養還找不到結果,幾週前他少打了三天抗生素直到我們問護士才發現剛好缺貨,幾個月前,他還有機會好好控制血糖,照顧身體,讓自己不至於走到今天這步。
  這些病患非常多見,原本小範圍的感染,在病患堅持要回家使用本土草藥醫療後,幾週回來已經病入膏肓,骨髓炎在X光下清晰可判,是不得不截肢的景況。但這一切,都是病人應得的嗎?醫師有更積極地解釋、護士有更主動的衛教嗎?病患又有充分的配合嗎?
      進展 仍在持續?
  建築、設施及儀器,新來時,無一不美觀而摩登。若沒有完整的保養與維護機制,歲月只會無情刻下一痕痕深刻的耗損。醫護們依然過著他們認為繁忙的每一天,預算也是一直投。接下來,要蓋新醫院了,意味著更多的醫護與更嚴謹的計畫被需要。
  全有全無律(All or None),科學上到處可見。醫院中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