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9日

聽說


  我皺著眉頭,聽她說,好像有一個他們聽說的她。  
  很多時候,看美沙冬門診都是我在說,他們在聽;看一般成人門診,都是我在聽,他們在說。說什麼,也往往不是什麼,當我以為自己和他們說得那個什麼搭上線時,才發現其實都只是自顧自地,一起劃地自限,你劃你的憂傷、我寫我的病歷,各取所需。幾分匆匆的照面之後,我們退回彼此各自的世界,安穩地,不再打擾地。
  但總有些發光的吉光片羽,讓我記得。
  記得那是個颱風剛過,突然暖和的午后,她進來時候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消瘦、倉促、一如往常的其他人般,沉默,她黝黑的皮膚好像是曾經辛勤工作的胎記,有些傷痕的手臂抱著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娃兒的皮膚白皙、眼底清澈,世界在他的眼中,應該和她的有所不同。而她和一般進來喝美沙冬的人沒有不同,我一開始這麼猜測。
  門診看久,往往只看一眼外觀,就會有先入為主的觀念:頂多她就是個憂鬱症加上多次自殺,又想要和我要求美沙冬的尋常病患。
  這在看診的前一分鐘成立,她總不主動開口、等我問,我問她劑量怎麼喝、對於接下來有啥計畫、會不會啼藥、睡得好不好等等。她的回答和其他人並無二異,短暫、隨便、或說是敷衍。
  直到我問她最近心情怎麼,她突然安靜,突然,我發現她抱的娃兒,竟也是安靜的。角色對調,她開始說,我開始聽。聽到有一個剎那,我忘了自己在看診。她說,她被診斷有腦瘤,惡性的,但是,不能開刀。我問她為甚麼,她只是繼續摸著她手上娃兒的頭,繼續用有些冷漠的語氣,緩緩地說。
  像是她在說一個無聊他者的故事那般緩慢、冷淡。
  身為單親母親的她說,家人也不諒解她,也不支持她。因為她也不願意家人太在乎她,她想走的平淡、率性,不要帶給家人太多的傷痛。所以她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決定讓自己變一個徹底的壞人,更加的不理家人,更加的自我。因為醫師和她說,要是開了刀,會有一半的機率,開了刀就再也醒不來。
  她還是緩緩摸著娃兒的頭:「可是那這樣我就沒辦法和他繼續相處了。」
  (是的,男孩也是一樣地安靜,睜大眼繼續看著這個他只看過三年的世界)
  她不敢賭。她說家人一直在她背後說自己的壞話,但這樣很好;她說左手開始麻了右手還能動,但這樣也很好;她說我準備好了要去死,只要去死之前還有一些生命能和他相處,就夠好。
  我聽她說的這段生命歷程還來不及在病歷上寫完,一次看診的病歷空位就滿了。是呵,四行窄窄的空行,怎麼可能塞的下她的生命呢?
  空格寫滿了,她的故事還沒說完。聽到一半我想到,順口問了她,知道自己得腦瘤多久了?她說,三個月了,也很少和別人說,謝謝我,聽她說。我想對她說些什麼,希望她之後不要遺憾或後悔,幫她再多想想,幫她想想可能的選擇,與我們三人都不敢確定的未來。問了問,也沒達到重鬱症的診斷,她也說自己不會自殺,相處都來不及,哪捨得自殺。
  最後,和原本處置並無差別地,我幫她開好美沙冬,她就離開了診間。只是花了一些時間,聽她說,說到最後留下我,在暖烘烘的陽光裡,作我熟悉又善長的事:寫好病歷。
  一個月後,聽同事說,他在某次的美沙冬看到她。依然倉促、好像在閃躲什麼似地,開好藥,就走了。當然,這也是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