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1日

極限

 
  四月接在三月之後,我兩年半的嘉義下鄉也就正式進入倒數兩年。
  說來嘉義市並不鄉下,有三家百貨爭鳴、文化路夜市充斥強國人撕吼、高鐵有一半會停、甚至連咖死扣都搶先中壢開在嘉義市(喔!我忘了我沒有會員了!)。即便城市空氣污濁,人心卻大多溫暖,幾個邊緣性人格的自殺愛好者,陸續門診看了幾次,不知怎地,是自己成熟還是病人太好,她們都比在桃園更容易建立關係、也更容易穩定下來。
  可有些事情會不斷衝擊我的極限:今天中午延後我下診的個案,可說是「起承轉」界的代表。
  對身心科門診初診的要求是,十一點半前需要報到。而我在十一點五十八分這樣等待下診的美好時刻,啪搭地被某院內主任打斷,要求我再等一下:「我是被叫來堵你的~姜~醫~師!」
  大概是昨日雷雨帶來的靈感,我竟好整以暇地等待,一等就是二十分。氣喘吁吁的老爸滑壘進門診後,連忙鞠躬抱歉,剛過二十歲生日的大女孩,今天的主角,才被她學校主任壓來門診:「她被拐走不知道餵了什麼藥!」然後最近一直都很怪。
  氣氛有點沈重,蛤。我們蠻不在乎的大女孩只是面無表情地說句:「我現在!想、抽、煙!」當然不是一般的煙,她想抽的是K煙。
  一問三不知的鬼打牆狀況,讓我決定不要再與大女孩單獨會談,只好放她出去給同學顧著,叫她老爸進來。滿頭大汗的老爸在擦汗時是如此局促不安,坐在椅子上兩手搓的像要鑽木取火般。
  大女孩是六天前才被「靠關係」找到的,在此之前,已經失聯兩週。一切要從去年春天說起,領有輕度智能障礙殘障手冊的大女孩還在讀專二,交了個大男孩當起小情侶,住到男方家幾天之後開始學會抽煙喝酒以及傻傻呵呵笑不停。然後分手、然後年底又交個前男友的好朋友當新男友、然後開始常常見不到人、然後呢?
  「我要抽煙啦!」大女孩沒好氣地跑進診間,打斷我們:「然後我一天早上喝兩包、中午喝兩包、晚上喝四包他們泡的咖啡呀!睡著就被他們(自然地比了下自己的鼠蹊部)打針,大概是海洛因K他命什麼的,喔,對啦,也有搖頭丸和安非他命...。他們就載我去那個旅館呀,告訴我號碼呀,然後,我可以抽煙了嗎?」
  是的,聽起來很像新聞人物出現在面前般,大女孩是被用毒品控制半年多的賣淫少女,大概和我下鄉的時間差不多久,她比我厲害的是,還領有智障的殘障手冊。爸爸再幫這位又弱智、又被毒品搞壞腦袋的大女孩補充,包括她的家庭背景、成長經歷和情緒症狀。
  我好奇地問,為什麼一開始爸爸你要說是「靠關係」才找到的呢?
  「其實我們有調到她從加油站被廂型車帶走的監視器,上面還有車牌號碼,我們去報案,可是一直沒查到是誰的車,後來我就去找主任幫忙,他很熱心,去警局幫我們喬關係...。我想,警方可能和那群黑道有掛勾。」怎麼說?大女孩顯然是抽完煙,回來診間時表情豐富的多:「我在我們那個客廳,有看到派出所所長來泡茶呀!」
  好吧,這是個只有起承轉但是沒有合的故事,也可能只是智能障礙者的虛談(Confabulation)。因為光釐清這種新聞情節就花我快一小時,大女孩的精神症狀、情緒變化、衝動特質就不細說了,開完藥,應爸爸要求,兩週後見。
  於是我又再次看見極限。
  
  說點輕鬆的。一個5歲的小小孩來早療聯合評估,診斷大概是過動症侯群合併構音異常。當我問他在家裡時,最喜歡做什麼?他回答:「打電腦!打小鳥變形金剛!」
  喔,你是說憤怒鳥坐在變形金剛頭部,然後要打綠色豬豬的遊戲嗎?他一直在椅子上動個不停:「對!還有還有!小鳥雞雞大戰!」
  什麼!雞雞大戰雞雞大戰雞雞大戰雞雞大戰雞雞大戰......,你說的雞雞和我想像的雞雞是同一種雞雞嗎?我保持和顏悅色地在心中默默吶喊,嘖嘖,才五歲就雞雞大戰。
  小小孩再說了一次:「小鳥星際大戰!」

  ...................,還好我剛剛沒有為了確定而重複問一次,於是我立刻super和顏悅色地解釋,你說是憤怒鳥星際大戰吼~我就知道!

2014年12月9日

新房客 - 2 追逐


  養貓之後,除了貓砂貓食是定期開銷,還有一樣必須的奢侈品:玩具。書上說家貓的血液裡還殘留著野,生來就該追逐,更精準點說,是狩獵。身為兒青精神科醫師的我更一路被教導,play是一件再重要且嚴肅不過的事情。於是我開始嘗試各種玩具,終於發現牠倆對於紅點雷射筆都有極大興趣,於是紅點雷射筆成為誘騙牠倆的工具,可以在我需要清理滿屋的四散貓砂時把牠倆誘導到另一個獨立空間暫歇。
  昨天卻被貓奴我學弟教訓,直言紅點雷射筆不是個貓的好玩具:「牠們追到最後會發現那個點不是個實體,抓不到,牠們就會對於狩獵沮喪。」
  轉念一想,生活也是這樣。泰半處在不知道自己在追逐什麼的狀態,我們卻還是繼續追逐。
  在人生大道上,追逐風追逐太陽,追逐我的理想。
  今天中午,精神科年會還沒開完,我就一路追逐時間,自台中的台灣大道轉上一高,一路南下,到達台南文化中心,去看Q & A二部曲。或許是沒看過一部曲的關係,起初是有點疏離的,不太在乎那樣的看著。等到人物慢慢認識,上半場就演完了。演完之後,因為車禍發生逆行性失憶的異性戀男主角劉憶,驚訝地發現,自己在車禍前待在柏林的後半年,是一個同性戀的性工作者。白話地說,他在柏林與許多不同年紀、不同尺寸、不同癖好的男性進行性交易。
  下半場開始,突然就是男主角劉憶的夢境。夢境除了光怪陸離的慾望與拒絕之外,還中出現一位double self,與劉憶對話。他與劉憶說,你也可以把我當成心理醫師,比較好理解。然後這位直接施展言語壓力給劉憶的心理醫師,開始逼問劉憶對於發現自己竟然是個性成癮的男同志,到底感覺怎樣?劉憶解釋,那些交易者,都有背後的故事,比如受傷過後就有勃起障礙的同志爸爸、比如年過六十卻渴望被暴力肛交的公務員…。接著劉憶說「是的,我可憐他們,他們背後都有一個寂寞的故事,而我只是喜歡看著他們被我滿足那時的表情,讓我覺得…那很像愛。我以為瞭解了每個寂寞男人背後的故事之後,我就可以不孤單了。」
  這段話讓我震撼。以至於我在結束觀賞的過程之後,立馬直奔前台的售書區,翻閱起劇本書,才訝異地發現這些如夢似幻的文字,沒有出現在劇本書裡。
  恍然,悠悠空耳,coldplay的fix you就這樣幻聽般地響起,〔Lights will guide you home\And ignite your bones\And I will try to fix you〕。
  就像整部劇的最後一幕,我沒有預備地在劉憶對嚴和說出「你的東西我幫你修好了」之後突然流淚。這部戲就如此完美地,被最後這句台詞拯救了。才發現這部戲,要講的不是慾望或回憶那麼簡單的東西,它想說的,是希望被誰修補的過程。精準點就是這個字,fix,或說是被撫慰、被原諒、被接納與理解。
  「我們的年代,東西壞了會想把法修好。你們的年代,東西壞了就只想換新的。」大抵這句話是打中了很多觀眾,所以這樣地被心得文給吹捧著。
  記憶是這樣的,你一旦瞭解之後,就再也不能假裝自己不懂了。除非你準備好,要開始失智。
  開車回嘉義的路上,我又想起萬芳。有次在演唱會上,她非常歇斯底里且自溺百分百地唱著【迷惑森林】,然後重複地碎念著:「你看我們為什麼只能快樂過\不能一起生活\為什麼愛人會寂寞\為什麼愛人會寂寞\為什麼愛人會寂寞」。她唱完後,有個安排好的小女孩上台獻花,她哪來的靈感突然問那看起來不到10歲的小女孩:「你知道什麼是寂寞嗎?」小女孩嘴邊接過了陌生的麥克風,她稍加思索地說出,不知道。
  萬芳於是低眉一笑,對她說:「你好幸福。」

新房客 - 1 打擾


  「我說你好\你說打擾」大概是這兩天的寫照。
  或許是異地而居,想起來在馬紹爾時當替代役時那缺乏雜質的藍,長大好像是一個經歷雜質的過程,然後慢慢篩去不值的,沈澱出還罣礙的。
  在那個溼熱而過份溫暖的島上,我曾短暫與一隻貓當室友,叫做「Yokwe」,那時成天為了他不成型的大便煩惱,尤其在牠習慣性在我的短褲上拉稀,更令我不得不關注這個「貓為何會拉稀」的議題。
  幾年之後,我才知道這種關注本身,就是一種支持。但是被支持的對象,是我。
  回國不久,聽說牠死了,英年早逝。但知曉牠離去的那一刻,其實我是十分抽離的。好像什麼文字都不足形容的,空蕩嗎。
  於是我很久不想再養寵物。感覺是用來告別的。
  直到塵埃落定,在嘉義。一個人的房間即使再大也裝不下某些東西。
  所以容器會去尋找,即使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找些什麼讓自己成為稱職的容器。
  那時候,我想起貓。
  我懷念他們那近乎人格疾患般的善感與佔有慾。
  所以在我漸漸對嘉義的生活上手之後,我的房子裡多了兩個新房客,或,正確點,兩隻新房客。
  他們都是被嘉義市動物協會搶救回來的小小浪貓,在中途奶媽那待了一個多月之後,從兩天前正式進駐我家書房,書房也因此不書房,成了貓房。
  而我正是把牠倆活生生從奶媽身旁帶開的壞人。所以我預期,我理所當然地準備著,得好好讓他們討厭一陣子才是。於是這兩隻新房客從不在我面前吃飯,都稱我離開他們時,才會吃飯尿尿大便與追打彼此。
  大概就是一種,合理化自己被新房客測試的概念。去涵容牠的若即似離、接納牠的無法預測。
  於是在一天多的觀察之後,他們第一次走出書房(或貓房),只是仍在堤防著我就是。
  是呀,另一首歌不也這麼唱過:「可生命總免不了最初的一陣痛」。

2012年10月9日

聽說


  我皺著眉頭,聽她說,好像有一個他們聽說的她。  
  很多時候,看美沙冬門診都是我在說,他們在聽;看一般成人門診,都是我在聽,他們在說。說什麼,也往往不是什麼,當我以為自己和他們說得那個什麼搭上線時,才發現其實都只是自顧自地,一起劃地自限,你劃你的憂傷、我寫我的病歷,各取所需。幾分匆匆的照面之後,我們退回彼此各自的世界,安穩地,不再打擾地。
  但總有些發光的吉光片羽,讓我記得。
  記得那是個颱風剛過,突然暖和的午后,她進來時候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消瘦、倉促、一如往常的其他人般,沉默,她黝黑的皮膚好像是曾經辛勤工作的胎記,有些傷痕的手臂抱著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娃兒的皮膚白皙、眼底清澈,世界在他的眼中,應該和她的有所不同。而她和一般進來喝美沙冬的人沒有不同,我一開始這麼猜測。
  門診看久,往往只看一眼外觀,就會有先入為主的觀念:頂多她就是個憂鬱症加上多次自殺,又想要和我要求美沙冬的尋常病患。
  這在看診的前一分鐘成立,她總不主動開口、等我問,我問她劑量怎麼喝、對於接下來有啥計畫、會不會啼藥、睡得好不好等等。她的回答和其他人並無二異,短暫、隨便、或說是敷衍。
  直到我問她最近心情怎麼,她突然安靜,突然,我發現她抱的娃兒,竟也是安靜的。角色對調,她開始說,我開始聽。聽到有一個剎那,我忘了自己在看診。她說,她被診斷有腦瘤,惡性的,但是,不能開刀。我問她為甚麼,她只是繼續摸著她手上娃兒的頭,繼續用有些冷漠的語氣,緩緩地說。
  像是她在說一個無聊他者的故事那般緩慢、冷淡。
  身為單親母親的她說,家人也不諒解她,也不支持她。因為她也不願意家人太在乎她,她想走的平淡、率性,不要帶給家人太多的傷痛。所以她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決定讓自己變一個徹底的壞人,更加的不理家人,更加的自我。因為醫師和她說,要是開了刀,會有一半的機率,開了刀就再也醒不來。
  她還是緩緩摸著娃兒的頭:「可是那這樣我就沒辦法和他繼續相處了。」
  (是的,男孩也是一樣地安靜,睜大眼繼續看著這個他只看過三年的世界)
  她不敢賭。她說家人一直在她背後說自己的壞話,但這樣很好;她說左手開始麻了右手還能動,但這樣也很好;她說我準備好了要去死,只要去死之前還有一些生命能和他相處,就夠好。
  我聽她說的這段生命歷程還來不及在病歷上寫完,一次看診的病歷空位就滿了。是呵,四行窄窄的空行,怎麼可能塞的下她的生命呢?
  空格寫滿了,她的故事還沒說完。聽到一半我想到,順口問了她,知道自己得腦瘤多久了?她說,三個月了,也很少和別人說,謝謝我,聽她說。我想對她說些什麼,希望她之後不要遺憾或後悔,幫她再多想想,幫她想想可能的選擇,與我們三人都不敢確定的未來。問了問,也沒達到重鬱症的診斷,她也說自己不會自殺,相處都來不及,哪捨得自殺。
  最後,和原本處置並無差別地,我幫她開好美沙冬,她就離開了診間。只是花了一些時間,聽她說,說到最後留下我,在暖烘烘的陽光裡,作我熟悉又善長的事:寫好病歷。
  一個月後,聽同事說,他在某次的美沙冬看到她。依然倉促、好像在閃躲什麼似地,開好藥,就走了。當然,這也是聽說的。

2012年5月27日

你會快樂


  我和許久不見的親戚野餐,在等待你被盡其所能地火化的同時。
  好像過期的麵包、飲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昂貴美式咖啡、幾串貧乏的關東煮,沒精神地散落在木桌上:這是我們十多人的午餐。殯儀館的氣氛還是弔詭了些,快樂好像都被禁止著,桌上這堆完全與新鮮無關的食品,就跟我們一樣,完全不新鮮地談論著無關緊要的生活細節,這樣無意義的細節不觸及真心,比較安全。但沒有人認真討論你剛才的面容,沒談論告別、也沒談論死亡。雖然我知道,大家應該都在用著自己的方式,哀悼你。
  有一瞬間我總覺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因為我太認真在思考著:思考我在你的死亡面前,能說些什麼。你要告別,你要遠行,你要死去,你要出國,你要離開了。
  那時我並沒有寫好劇本,沒有對策,也沒有目標,那麼赤裸裸地站在你的遺容面前。那時的我一點不科學,也不藝術。我只是幻想著你的靈魂究竟還在我們的面前、或是已經去實現你從沒奢侈過的環遊世界、或早已搭上輪迴之輪深入令一個未知的來世裡頭。
  突然我響起那首歌:「我想你要走了。」
  突然間,我沒有了手段。所以我反覆念著:無苦無痛、無罣無礙。
  無苦無痛、無罣無礙。
  無苦無痛、無罣無礙。
  有一個英文名詞是我在台大醫院才學會的:「Hope instillation」。但你應該只聽的懂山東話,和普通話。所以容我這樣翻譯給你聽,這兩個洋文,是:「祝福」。
  那是我被教導的技倆,用來回應那些急需希望的患者。我找出有希望的地方,重複那希望,並且踏實地將希望交給對方。我總是誠懇地祝福對方。但這樣的技倆用久了不免喪失原意,表面上看來充滿力量的文字變成了陳腔濫調。
  但當我這麼機械式地對你說著「無苦無痛、無罣無礙」時,我是那樣無所求地祝福你。我終於再次地感覺到自己的真誠。
  我祝福你。
  雖然原本,我是真的不打算哭的,因為我們的情感連結總是過於日常了,就像每次的過年,我總想著或許一覺醒來,就會看到你佝僂的背影,穿著那件泛黃白色衛生衣,在餐廳的中央桿水餃皮。
  而我哭了。出乎我自己意料地,在你被化妝到過於蒼白的安詳面容前哭了。重複無苦無痛、無罣無礙地哭著。
  我還是要再跟你說一次,雖然,我真的不知道你的靈魂現在被收留在哪裡,但我依然要祝福你。
  你會平安的,你會快樂。我親愛的三爺爺。出發吧。

2012年5月16日

終究我沒能長成妳要的樹洞


  我有時覺得她言過其實了。
  但我的心靈不若她的豐富、善感,往往我以為自己掌握到她底蘊的吶喊,卻發現是另一個相消性干涉。
  她築城堡。困著自己,也測試這世界的底線。也或許因著她這樣帶有詩意的脆弱,是那樣不穩定地展示在我面前,她又恰巧提供一條供我探訪的取徑:一座心靈的橋。我被她邀請,通過那橋,與她一同逼視那浪漫、精美卻也危險的心靈。
  所以我沒過那橋。我知道,自己不能深陷在那過於複雜的迷路裡頭,所以,我以為自己能成為一個樹洞。最終我能以自己的泥土,填補這洞。
  縱使她總用腐敗的秘密來對我傾吐,但她和我是這樣相信:我們信仰讓腐敗發酵之後,能長成象徵主義的花,結出幾顆得以作為成長動力的果。
  我卻時不時的,持續感覺到厭煩。但身為一個樹洞,很難與她繼續討論厭煩。像討論夏宇的詩那樣討論。
  終究她會回到那城堡的。而我也終究長不成那個她要的樹洞。卻有一刻是這樣:我想讓她願意信任。因著她的信任得來不易,在信任成熟之前,必先經歷情緒化的溫差和真誠的暴雨。
  雖然我覺得,她必將虛張聲勢;她也必將那麼無奈地,反覆試探這世界。
  每個人的背後都背負一個世界,我們只是不斷地像那個世界告別,去旅行、去經歷,再回到那個世界裡頭。而我終不可能理解她的世界;一如我不可能看清她建那城堡的結構當中,有多麼複雜的紋理。
  她必須要期待自己,回到城堡中,願意坐在城裡,細細地整理它。縱使整理有時並不帶來喜悅或放鬆,只帶來更多的痛苦:因理解自我的痛苦。
  所以我不能是妳要的樹洞,因我知曉,妳不會在傾吐完自己的慾望之後,那樣率然地轉頭,不負責地離去。妳沒有能力,對妳在乎的樹洞不告而別。張惠菁在《步行書》中這樣寫過:「可實際上人們並不總是到山上找樹洞。王家衛的電影彷彿是如此說的。他們在同類之間找樹洞。在周圍的那些男人或女人的身上找。想要和他們產生一種關係,讓他們像樹洞一樣地承載你的祕密,當你的容器。在這個人如潮水的世界裡,大部分的眼光只是流過,身體只是擦過。人們以高聲笑語掩飾搜尋的目光,但實際上他們都在尋找著,帶著無望的希望,一個像樹洞般承載自己的祕密的人。那希望太強烈了,以致於,兩個人之間只要出現一點傷口般的接觸面,過去立時如破傷風病菌般湧入。」
  我只能讓妳相信,有一種踏實,能讓妳看清那傷口。雖然有時我也覺得,自己也像她一樣。言過其實了。


      要愛他們沒有分別
      但要分別與他們做愛
      不要干涉他們的生活細節
      但發給每人一個插頭
      一罐蜂蜜,一段繩子
      要不遺餘力給每個人等量的
      貓食
      但不要給他們貓
           ~ 節錄《繼續討論厭煩》

2012年5月4日

與我獨處


  『那些難以啟齒的憂傷\沒有堂皇的喟嘆可以置換:我仍在熱戀\自覺幼稚\卻即將老去』

  站在新書上架的櫃子前讀{透明鳥}。那時,書店的其他旁鶩都似不存在了,喧雜而易被忽略,那樣靜謐。
  又有些美好的寂寞。自己好像被哪種神秘驅動著,被帶進曾有的美感經驗裡,再度青春。以前的感覺,那樣不切實際又私密地,被喚醒。才知道自己不是忘記感動,是懶散到沒給自己時間認真感動。
  有時喜歡一個人,做應該一個人做的事情。比如沒有目標性逛一趟的書店、比如偷偷摸摸聽一場叛逆的地下樂團演奏、比如讀詩。長越大,詩買的越少。好像慢慢遠離它們那樣。
  而那個在書店的瞬間,那短短幾分鐘。是,我想花一些文字紀念它。而不預期被理解。
  才想起最近的我太認真,花太多時間在企望別人理解自己,是在努力理解\同理\包容別人的。我做太少不慾望被理解的事情了。我不是真的認真在只做自己。
  所以那天我決定多花一些時間和自己獨處。
  只為了一個尚未遇見的遺憾。或甜美。

  羅智成說過的:『所有遺憾\原本都有\甜美的來歷』

2012年3月28日

讚頌失敗

  這是一個人人自危的年代。而且,我們拿道德當藉口。
  因為和自己無關的事,我們就會變得勇敢,勇於說出聽起來很正義的話。比如一部紅燈右轉被撞傷的摩托車騎士、比如一個抄車又違停在馬路中央接著破口大罵的遊覽車駕駛。我們又正義,又傲慢。因為我們知道他們看起來,好像真的錯到太明目張膽;因為我們罵完,別人跟著一起罵。我們一起罵,因為這樣浮誇的正義,我們滿足而感覺溫暖。這使我們感到踏實。
  有的時候,我們卻全然無知於、我們的傲慢。我們罵一個違反道德的人,也聽另外一些人罵一個奪走生命的人。比如開著救護車發生車禍,結果載運的病患過世,就被判刑要坐牢的司機;比如因為沒放腦壓監測器,結果發生遲發性腦出血,後來被判賠三千多萬的名醫。有些我們罵那個被判刑的人,有些我們罵那個法官,有些我們罵這個社會,有些我們什麼都不喜歡、什麼都想罵。我們聽到很多說法,我們也注意到很多人的憤怒、也忽略更多人的焦慮。因為我們只要夠傲慢,就不會對自己感到不自在了。
  所以我們大放厥詞。我們聽到很多話。
  只因為,我們無法接受不確定性。
  活在世上,其實很多事情我們不確定。所以我們選擇責怪。我們無法掌控天氣,所以天氣不好,就有理由生氣或憂鬱;我們無法掌控走出下一步會不會被天外飛來的車子撞死,所以如果有誰被撞死,就一定得找一個人來負責、來被罵;身為醫師,我們無法控制疾病的自然病程,病人被撞了,會不會死,我們不知道。假若沒有通知者、沒有緊急運送救護人員、沒有醫療團隊,我們選擇責怪,非要找出一個可以為這樣結果負責任的環節。如果結論是,沒有人該負責,我們就感到不踏實,這種不踏實意味著我們的中心信仰被動搖,我們感到自己的失敗。所以我們更大膽地憤怒,更義正嚴詞地喧嘩:我責怪你。
  因為我們害怕不確定性,也不願意接受不確定性。我們處在一個喜歡用責怪取代想辦法的社會,記者不客觀報導、但大聲地罵嫌犯,網友不認真地思考、但直覺式地罵嫌犯。這說明了,我們不需要理智,我們需要一些可以讓我們罵的嫌犯,而且,他不用是真正的犯人。就好比,我們看了記者問一些勢必會造成二度傷害的話語之後,往往還會拍手叫好。因為有人跟我們一起罵完,我們就感覺良好。
  偏偏醫療充滿了不確定性,就像我們的人生一樣。假若一個人買了木炭、在臉書實況轉播她的自殺,而且還成功了。我們會責怪看到臉書的網友,我們責怪體制,但不責怪賣她木炭的店員。翻開紀錄,確有更多人的責怪過政府對於買賣木炭需要管制這件事情,且當時我們的責怪是如此毫不留情。我們甚至會責怪自殺,當自殺已經是一件痛苦的選擇時,有時我們甚至責怪自殺者的遺族,毫不費力地達成既成受傷者的二次傷害。我們沒有好新到安慰他們、幫助他們,我們只想為我們的不舒服負責。
  因為沒人想承認自己的自私。
  這狀況不只在網路上如此,演藝圈也如此。這是在我參加即興劇訓練時聽到的一個說法:大部分的綜藝節目,以取笑他人及諷刺他人為樂,因為這樣速時的挖苦,比起需要接梗的幽默容易。
  社會磨練之下,我們習慣說「Yes, but…」而非「Yes, and…」。因為我們不擅長接納別人的智慧,我們習慣于捍衛自己渺小而無謂的尊嚴。因為要從錯誤中,欣賞別人的優點很累,所以,我們選擇比較輕鬆的方法:責備、找出過錯、棒打落水狗,還沾沾自喜著自己的正義。
  參加即興劇的最一開始,我們學到的第一個概念是:「讚頌失敗」。因為失敗是必然的,所以我們學習在失敗時歡呼,自己有機會失敗,並且成長。但現實中我們很少如此,我們努力,一直努力,為了避免失敗,最後,變成一個對自己也不誠實的人,是,我們學會如何戰戰兢兢。我們甚至害怕從他人的失敗中,預見自己的失敗。然後直覺地責怪。
  最後,成就一個只會大放厥詞卻不願反省的社會氛圍。最後的最後,我們只好人人自危。因為說不定下次當你要去醫院前,還是不願意接受失敗的不確定性。
  最最後,請你學我這樣作,一起責備這篇太過誠實而且自大又傲慢的文章。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