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12日

潛夢更深,或什麼也不

  海水打上你的趾間,冰冷。
  即將黃昏的午后,陽光顯得不那麼殘忍,身子暖烘烘的,像穿上剛曬好的棉衣。面鏡沾上海鹽,呼吸管啣在嘴裡,打個哆嗦,換幾次氣,海面像一張溫柔的床,承接住你的身體。於是,你漂浮於波瀾森林之上。鹽分使然,只要輕輕揮動雙臂,放心交給軀體去呼吸,便可輕柔巡梭在水面以下,珊瑚礁岩以上。
  水淺,是一群海藻森林,陽光淋漓地在細長的枝芽間扭曲彎折,水裡的綠在你看來,好脆。葉片黏附上層灰,浮游生物的一輩子,也就如此。珊瑚礁石在遠方的藻叢間浮現,開始、有魚。這些都是你看慣的,那些悠閒、自在的魚,彷彿不曾被你打擾,游得依然故我。你決定向外海游。
  出完服務隊,隨著一群有革命情感的夥伴離開部落,大夥各奔東西,我獨自一人回到自己的房間。總相信是剛經歷一場漫長的夢,夢裡沒有新聞紛擾、沒有課業壓力,脫離現實規矩,專心扮演我所應扮演就好,家訪組長或副隊長。盡其在我,浮生若夢,不分西東。
  但夢裡我所經歷,根本是原住民他們確確實實的日常生活。而他們看待生命的態度,豁達樂天,在我眼裡顯得美好到荒謬。教育跟我說,要認真工作、養家餬口,要有國家責任、不該痴人說夢,這是公民與道德裡白紙黑色寫到透徹的、文明社會的運作方式。
  美國文學家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寫出一個《李伯大夢》:主人翁除了他自己的事之外,對於他人或其他的事物都感到熱衷,除了家中悍妻,人人都說李伯好;雖然李伯總做他喜歡做的,不喜歡做他應該做的。一口山中酒,一覺二十年,回到村裡,大夢初醒的李伯認不得所有事物,最新的資訊都像是對他既定認知的無情攻擊,老友與忠狗皆已死去。
  我也如此擔心。會不會太深究於部落服務,太投入在國際衛生後,時移事往,回到故鄉的家中一瞧,卻是陌生到令人發毛?如此的文化衝擊,將比起初到田野時的,大上許多。忘記初衷不打緊,要是搞到連自己老家都不認得,更遑論與自己曾經是最親暱的家人與朋友,豈不令人欷噓。
  奇妙的是,我究竟憑什麼認為,部落裡發生的事、馬紹爾經歷的情節,是夢呢?為什麼那個混亂骯髒、又彼此消費的城市,才是現實?
  在夢裡清醒,卻在現實裡積極買醉。
  為什麼呢?
  離岸越遠。
  魚群多變起來,色彩豐富,熱情、亮麗、卻雍容,藍的鮮豔如清澈的寶石,黃的奔放如清晨正嫩的花,認知中,許多只應存於電視裡的旅遊頻道,突然繃跳一下在你眼前穿梭,寶石邀花瓣共舞、你在牠倆身後追逐,何似在人間。珊瑚礁也是,你望見紫色珊尖在土灰的岩石上閃爍,粉紅及亮綠的海葵,似珊瑚礁裡開出遍地花叢,幾顆球型水草就好比幾池綠果,今日正豐收。
  你抬頭望天,太陽在西斜,頂上雲彩被漆成好一片潑墨。你知道,縱使是冒了踩不到底的險,才游到目前如此色彩繽紛的國度,自己終究該在黑暗前掉頭,往岸上游。
  海底森林漂浮,滿谷好景當前,那麼順眼。下次再見不知何時,你猶豫該再往前游些,再游一點就好,還是該立刻回頭。當下你不知道,更遠一點的眼前,有些什麼;不論什麼,那些美好或許將要此生錯過。
  你總抉擇:潛夢更深,或什麼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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