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7日

你會快樂


  我和許久不見的親戚野餐,在等待你被盡其所能地火化的同時。
  好像過期的麵包、飲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昂貴美式咖啡、幾串貧乏的關東煮,沒精神地散落在木桌上:這是我們十多人的午餐。殯儀館的氣氛還是弔詭了些,快樂好像都被禁止著,桌上這堆完全與新鮮無關的食品,就跟我們一樣,完全不新鮮地談論著無關緊要的生活細節,這樣無意義的細節不觸及真心,比較安全。但沒有人認真討論你剛才的面容,沒談論告別、也沒談論死亡。雖然我知道,大家應該都在用著自己的方式,哀悼你。
  有一瞬間我總覺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因為我太認真在思考著:思考我在你的死亡面前,能說些什麼。你要告別,你要遠行,你要死去,你要出國,你要離開了。
  那時我並沒有寫好劇本,沒有對策,也沒有目標,那麼赤裸裸地站在你的遺容面前。那時的我一點不科學,也不藝術。我只是幻想著你的靈魂究竟還在我們的面前、或是已經去實現你從沒奢侈過的環遊世界、或早已搭上輪迴之輪深入令一個未知的來世裡頭。
  突然我響起那首歌:「我想你要走了。」
  突然間,我沒有了手段。所以我反覆念著:無苦無痛、無罣無礙。
  無苦無痛、無罣無礙。
  無苦無痛、無罣無礙。
  有一個英文名詞是我在台大醫院才學會的:「Hope instillation」。但你應該只聽的懂山東話,和普通話。所以容我這樣翻譯給你聽,這兩個洋文,是:「祝福」。
  那是我被教導的技倆,用來回應那些急需希望的患者。我找出有希望的地方,重複那希望,並且踏實地將希望交給對方。我總是誠懇地祝福對方。但這樣的技倆用久了不免喪失原意,表面上看來充滿力量的文字變成了陳腔濫調。
  但當我這麼機械式地對你說著「無苦無痛、無罣無礙」時,我是那樣無所求地祝福你。我終於再次地感覺到自己的真誠。
  我祝福你。
  雖然原本,我是真的不打算哭的,因為我們的情感連結總是過於日常了,就像每次的過年,我總想著或許一覺醒來,就會看到你佝僂的背影,穿著那件泛黃白色衛生衣,在餐廳的中央桿水餃皮。
  而我哭了。出乎我自己意料地,在你被化妝到過於蒼白的安詳面容前哭了。重複無苦無痛、無罣無礙地哭著。
  我還是要再跟你說一次,雖然,我真的不知道你的靈魂現在被收留在哪裡,但我依然要祝福你。
  你會平安的,你會快樂。我親愛的三爺爺。出發吧。

2012年5月16日

終究我沒能長成妳要的樹洞


  我有時覺得她言過其實了。
  但我的心靈不若她的豐富、善感,往往我以為自己掌握到她底蘊的吶喊,卻發現是另一個相消性干涉。
  她築城堡。困著自己,也測試這世界的底線。也或許因著她這樣帶有詩意的脆弱,是那樣不穩定地展示在我面前,她又恰巧提供一條供我探訪的取徑:一座心靈的橋。我被她邀請,通過那橋,與她一同逼視那浪漫、精美卻也危險的心靈。
  所以我沒過那橋。我知道,自己不能深陷在那過於複雜的迷路裡頭,所以,我以為自己能成為一個樹洞。最終我能以自己的泥土,填補這洞。
  縱使她總用腐敗的秘密來對我傾吐,但她和我是這樣相信:我們信仰讓腐敗發酵之後,能長成象徵主義的花,結出幾顆得以作為成長動力的果。
  我卻時不時的,持續感覺到厭煩。但身為一個樹洞,很難與她繼續討論厭煩。像討論夏宇的詩那樣討論。
  終究她會回到那城堡的。而我也終究長不成那個她要的樹洞。卻有一刻是這樣:我想讓她願意信任。因著她的信任得來不易,在信任成熟之前,必先經歷情緒化的溫差和真誠的暴雨。
  雖然我覺得,她必將虛張聲勢;她也必將那麼無奈地,反覆試探這世界。
  每個人的背後都背負一個世界,我們只是不斷地像那個世界告別,去旅行、去經歷,再回到那個世界裡頭。而我終不可能理解她的世界;一如我不可能看清她建那城堡的結構當中,有多麼複雜的紋理。
  她必須要期待自己,回到城堡中,願意坐在城裡,細細地整理它。縱使整理有時並不帶來喜悅或放鬆,只帶來更多的痛苦:因理解自我的痛苦。
  所以我不能是妳要的樹洞,因我知曉,妳不會在傾吐完自己的慾望之後,那樣率然地轉頭,不負責地離去。妳沒有能力,對妳在乎的樹洞不告而別。張惠菁在《步行書》中這樣寫過:「可實際上人們並不總是到山上找樹洞。王家衛的電影彷彿是如此說的。他們在同類之間找樹洞。在周圍的那些男人或女人的身上找。想要和他們產生一種關係,讓他們像樹洞一樣地承載你的祕密,當你的容器。在這個人如潮水的世界裡,大部分的眼光只是流過,身體只是擦過。人們以高聲笑語掩飾搜尋的目光,但實際上他們都在尋找著,帶著無望的希望,一個像樹洞般承載自己的祕密的人。那希望太強烈了,以致於,兩個人之間只要出現一點傷口般的接觸面,過去立時如破傷風病菌般湧入。」
  我只能讓妳相信,有一種踏實,能讓妳看清那傷口。雖然有時我也覺得,自己也像她一樣。言過其實了。


      要愛他們沒有分別
      但要分別與他們做愛
      不要干涉他們的生活細節
      但發給每人一個插頭
      一罐蜂蜜,一段繩子
      要不遺餘力給每個人等量的
      貓食
      但不要給他們貓
           ~ 節錄《繼續討論厭煩》

2012年5月4日

與我獨處


  『那些難以啟齒的憂傷\沒有堂皇的喟嘆可以置換:我仍在熱戀\自覺幼稚\卻即將老去』

  站在新書上架的櫃子前讀{透明鳥}。那時,書店的其他旁鶩都似不存在了,喧雜而易被忽略,那樣靜謐。
  又有些美好的寂寞。自己好像被哪種神秘驅動著,被帶進曾有的美感經驗裡,再度青春。以前的感覺,那樣不切實際又私密地,被喚醒。才知道自己不是忘記感動,是懶散到沒給自己時間認真感動。
  有時喜歡一個人,做應該一個人做的事情。比如沒有目標性逛一趟的書店、比如偷偷摸摸聽一場叛逆的地下樂團演奏、比如讀詩。長越大,詩買的越少。好像慢慢遠離它們那樣。
  而那個在書店的瞬間,那短短幾分鐘。是,我想花一些文字紀念它。而不預期被理解。
  才想起最近的我太認真,花太多時間在企望別人理解自己,是在努力理解\同理\包容別人的。我做太少不慾望被理解的事情了。我不是真的認真在只做自己。
  所以那天我決定多花一些時間和自己獨處。
  只為了一個尚未遇見的遺憾。或甜美。

  羅智成說過的:『所有遺憾\原本都有\甜美的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