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許久不見的親戚野餐,在等待你被盡其所能地火化的同時。
好像過期的麵包、飲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昂貴美式咖啡、幾串貧乏的關東煮,沒精神地散落在木桌上:這是我們十多人的午餐。殯儀館的氣氛還是弔詭了些,快樂好像都被禁止著,桌上這堆完全與新鮮無關的食品,就跟我們一樣,完全不新鮮地談論著無關緊要的生活細節,這樣無意義的細節不觸及真心,比較安全。但沒有人認真討論你剛才的面容,沒談論告別、也沒談論死亡。雖然我知道,大家應該都在用著自己的方式,哀悼你。有一瞬間我總覺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因為我太認真在思考著:思考我在你的死亡面前,能說些什麼。你要告別,你要遠行,你要死去,你要出國,你要離開了。
那時我並沒有寫好劇本,沒有對策,也沒有目標,那麼赤裸裸地站在你的遺容面前。那時的我一點不科學,也不藝術。我只是幻想著你的靈魂究竟還在我們的面前、或是已經去實現你從沒奢侈過的環遊世界、或早已搭上輪迴之輪深入令一個未知的來世裡頭。
突然我響起那首歌:「我想你要走了。」
突然間,我沒有了手段。所以我反覆念著:無苦無痛、無罣無礙。
無苦無痛、無罣無礙。
無苦無痛、無罣無礙。
有一個英文名詞是我在台大醫院才學會的:「Hope instillation」。但你應該只聽的懂山東話,和普通話。所以容我這樣翻譯給你聽,這兩個洋文,是:「祝福」。
那是我被教導的技倆,用來回應那些急需希望的患者。我找出有希望的地方,重複那希望,並且踏實地將希望交給對方。我總是誠懇地祝福對方。但這樣的技倆用久了不免喪失原意,表面上看來充滿力量的文字變成了陳腔濫調。
但當我這麼機械式地對你說著「無苦無痛、無罣無礙」時,我是那樣無所求地祝福你。我終於再次地感覺到自己的真誠。
我祝福你。
雖然原本,我是真的不打算哭的,因為我們的情感連結總是過於日常了,就像每次的過年,我總想著或許一覺醒來,就會看到你佝僂的背影,穿著那件泛黃白色衛生衣,在餐廳的中央桿水餃皮。
而我哭了。出乎我自己意料地,在你被化妝到過於蒼白的安詳面容前哭了。重複無苦無痛、無罣無礙地哭著。
我還是要再跟你說一次,雖然,我真的不知道你的靈魂現在被收留在哪裡,但我依然要祝福你。
你會平安的,你會快樂。我親愛的三爺爺。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