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一聲雷,眾人驚呼,浪潮拍下沙灘的前一刻,你呱呱墜地,臍帶雖仍緊緊相連於母體,肺葉卻已爭氣地擴張,咳出溫暖濕潤的羊水,你才嚎啕吐納出人生第一口二氧化碳,啜泣時你吸,大口大口空氣,於是開始不再仰賴胎盤,開始感應自己規律的鼻息。醫師與你母親報安:健康男孩,恭喜、恭喜。
你在清醒時接受乳房無私的賜予,大街上、醫院裡、也包括那擁擠的家庭,母親視餵乳為再自然不過的必須,她負責給,你要盡責長大,睡覺時全家老小共擠一室,水泥地做床,你捱在小姊姊身旁,你與她中間沒有空隙,她也唱甜甜的歌伴你入眠,偶爾拿起裝滿紅色糖水的奶瓶哄你。你討厭醫院,每隔幾個禮拜就得接受針頭的凌虐,你放聲哭,引來眼前那穿藍色制服阿姨的嘲笑,「謝謝護士」你母親說。
時移事往,童年早就不復記憶,那天你有見花花綠綠的新衣,母親叫你背起書包,得上學校,上學校前先帶你去醫院補打了幾針疫苗,「沒完成就不能入學」母親說,但你疑惑,身旁玩伴還有好大一半既沒上學校、也沒打過疫苗,幹嘛只有我這樣勤勞。
你學習文字、學習禮貌,學習和同學一樣,先到路旁雜貨店買好冰棒和可樂當早餐,坐校車的同時還可以練習嬉鬧。不久後,你學習到洗手和口腔清潔都重要,但學校的洗手槽少,家裡沒有辦法買牙刷牙膏,也當作聽聽就好。好動在你身上是不容質疑的本能,也幾次你受傷,小腿破皮或頭部撞擊,學校裡沒有保健室、更沒有護士老師,回到家自然會有草藥敷,雖然也不知是如何製作的。唯一與身體有關的知識,是偶爾才會在「科學」這門課裡出現的生字,對「健康教育」這詞完全陌生是必然,哪天成績單上有個好分數才是意外,終究無關緊要,反正大家都一樣,成天跑跑跳跳、沒煩沒惱。
少數幾個煩惱是這樣的:每次於路邊打排球,石頭地上崎嶇不平,殺球還得提防著掉落於馬路上,便是無端損失;家中餐食往往少數肉塊及罐頭、白飯些許,蔬果往往缺席。
直到週五夜晚,你被一輛白天喝醉的駕駛撞倒,骨頭惡狠很穿出黝黑發亮的皮膚,紅色鮮血下淌著白色骨屑,你狂吠甚至幻覺自己即將昏厥。免費的救護車姍姍到來,你首次進到醫院急診,幾張認不清的臉孔圍了上來,他們似乎無視你的疼痛,開始在你四肢量測,身邊除了好奇湊上的人,還有幾個人玩著手機、打著撲克,他們依然無視你耿耿於懷的疼痛,十幾分鐘後,醫師走近,三三兩兩幾些問題後,沒再出現。護士為你吊上點滴,餵了些藥,不知藥物起到功效,還是習慣成為偏方,你竟感飄飄然,不明就裡般自在。
一夜沈睡,另一個穿著白袍的醫師走近,向母親要求:「請想辦法找一袋血,盡快」。你這才聽說沒有血庫的這島上,原來血液是不由得隨意輸注的,比對血型、交叉反應,確定無不良凝血後,才能製血。於是你知道,在那個你上不理解的世界裡,其實是複雜難瞭的,就像鄰居電視方盒理的那個國度,你之於那是多麼天真,多麼地格格不入。
手術後,母親將原本放在急診的草席移到病房,與你一起度過疼痛依然但只能忍耐的夜晚。隔壁床那位老者的右腳掌、左小腿、右手腕及左手兩個指頭皆已截去,走廊上也時常看見乘坐輪椅的病患,你問他們怎麼了,他們回答我感染了,你不理解他們失去肢體的原因,但你開始想像,這是一家專門替感染者截肢的醫院。
幾天後你打著石膏出院,醫師交給你一份約診單。你的姓名、預約時間及地點都在上面寫明,而你不懂的是,總感覺少了些解釋。
某派科學家斷言,馬紹爾共和國將在五十年後沈沒。在這看似訛傳的威脅之上,每天,仍有數位新生兒在這浮島上,以捨我其誰的哭聲叫醒大地,趕來分享這片土壤上,最後、最後的恩澤。
【另記】當地孩童似乎視穿越馬路為一日常重要遊戲。一週前也有急診病例,聽說是被撞至路邊,久久後才有路人發現。到院已是GCS=5,並於當晚病逝,小小靈魂該上天堂,願他一切安詳。
我該說生在台灣真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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