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2日

馬紹爾服勤總報告-【太初】別人的事

  她叫China。大抵是日本殖民時代取的名,羅馬拼音,聽護士念來比較像「吉娜」。首次相見的她在床上,呻吟以一特定節律溢散於空氣,有別於其他住院病患的地板,China床邊空無一物,沒有大片的瓦楞紙板上散落撲克牌、更別提編織品質差強人意的草蓆與涼被,只有櫃頭上一個兩個三個便當,白飯與配菜以飽滿的狀態散出一種酸臭。於是我知道,沒有家屬在她身旁,沒人看護、也沒人協助餵食,她需要的翻身協助、營養供給與心靈支持,是被忽略了。
  她的主治醫師原本是菲律賓籍的Tecson,也是馬久羅醫院目前唯一的外科醫師,這位醫師由於私事,在幾天前離開馬紹爾,回去菲律賓探親。幾番輾轉,她成了吳醫師的病人,作為吳醫師身後的打雜小弟,第一次見到China,已經是敗血症且逼近休克的狀態,我幾乎可以清楚描述她小腿潰爛的傷口上,細菌啃食著她的腐肉成養分,動靜脈交織成網,分泌著毒素的細菌恣意地在她血管中散步與對談。
  幾天後看見China已躺在手術台上,膝蓋以下的腿用藍色塑膠袋包裹著,亮藍在燈光充足的房間顯的美艷,與我們將進行的截肢手術剛好是強烈對比。麻醉醫師開玩笑地說,Taiwan doctors help China!我們苦笑:被家族及原主治醫師遺棄的China在術前已狀況不佳,手術同意書也是三催四請才找到了家屬,她女兒以嘻笑的情緒完成簽署。眼前的她,能不能捱過今天,在我和吳醫師心裡絕對是未知數。
  手術就在China與我們的道謝下開始了,半身麻醉的關係,她其實可以自由說話,器械敲擊與護士間的玩笑,都成了耳語的一部份,馬紹爾人生性開朗,手術房裡也笑鬧不斷,一邊正經地打哈哈,我們一邊讓手術柔順進行。一個多小時後,China感染難以控制的右小腿連同膝蓋成為可拋棄式垃圾,裝在紙箱裡由流動護士帶走,帶不走的是眼前的她依舊處於休克狀態附近徘徊,這裡能用的最後線抗生素都已用上,她更需要的,會是營養與照料。
  每日查房,除了她的傷口正如我們預料地癒合外,China狀況不曾好過,擺盪上下的發燒與模糊不明的意識,「手術成功、病人死亡」:這是每每經過她床邊我所閃過的念頭。地板上依舊沒有家屬陪伴的痕跡,床頭的醫院伙食越疊越多,她應得的養分,在這最需要體力好協助術後恢復時,通通缺席。增加每日供應的點滴量後,下一步的打算,是替她放置鼻胃管,進行灌食,但病患意識不清、家屬遲未現身,無法徵得同意下,只好直接執行。
  下一分鐘,便是CPR的光景,麻醉科、內科、我與吳醫師的輪番意見下,勉強有了心跳與血壓,意識依舊不清,耐人尋味地,她兩側瞳孔出現不等大反應。一個小時後,China被轉至ICU,尋尋覓覓的兒子終於出現,吳醫師與他解釋病情的不樂觀,請他準備自己的心理狀態。吳醫師沒說的是,或許China是缺乏營養,沒有足夠的水分,引發腦中風,連鎖出這一系列的反應。
  我想起不久前,當我去醫院附近理髮時,中國來的老闆這邊與我抱怨起醫院的種種:之前某位骨折的男孩被選擇不手術,牽引一個月,結果卻仍不盡裡想,轉回韓國醫治,卻被韓國醫師責怪為何不在一開始回國,拖至如今這副德行才處理;在門診等待醫師叫號,幾個小時後,卻因為中餐時間到來而被門診護士勸離,下午請早;最後,老闆扔下這麼一句:「那裡的醫師,就是領有執照的殺人犯。」
  或許是病患的選擇?或許醫師在開急診刀?或許醫師表達的,病人與家屬尚未理解,就被迫決定?
  事後,總有太多或許。老闆拿著剪刀在我頭上揮舞,我想起「瘋狂理髮師」的情節,確認了地板上沒有將屍體送入地窖的縫隙,而我還是言不由衷。至於疏失在哪,是我知道的、卻來不及多說什麼的枝微末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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