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人人自危的年代。而且,我們拿道德當藉口。
因為和自己無關的事,我們就會變得勇敢,勇於說出聽起來很正義的話。比如一部紅燈右轉被撞傷的摩托車騎士、比如一個抄車又違停在馬路中央接著破口大罵的遊覽車駕駛。我們又正義,又傲慢。因為我們知道他們看起來,好像真的錯到太明目張膽;因為我們罵完,別人跟著一起罵。我們一起罵,因為這樣浮誇的正義,我們滿足而感覺溫暖。這使我們感到踏實。
有的時候,我們卻全然無知於、我們的傲慢。我們罵一個違反道德的人,也聽另外一些人罵一個奪走生命的人。比如開著救護車發生車禍,結果載運的病患過世,就被判刑要坐牢的司機;比如因為沒放腦壓監測器,結果發生遲發性腦出血,後來被判賠三千多萬的名醫。有些我們罵那個被判刑的人,有些我們罵那個法官,有些我們罵這個社會,有些我們什麼都不喜歡、什麼都想罵。我們聽到很多說法,我們也注意到很多人的憤怒、也忽略更多人的焦慮。因為我們只要夠傲慢,就不會對自己感到不自在了。
所以我們大放厥詞。我們聽到很多話。
只因為,我們無法接受不確定性。
活在世上,其實很多事情我們不確定。所以我們選擇責怪。我們無法掌控天氣,所以天氣不好,就有理由生氣或憂鬱;我們無法掌控走出下一步會不會被天外飛來的車子撞死,所以如果有誰被撞死,就一定得找一個人來負責、來被罵;身為醫師,我們無法控制疾病的自然病程,病人被撞了,會不會死,我們不知道。假若沒有通知者、沒有緊急運送救護人員、沒有醫療團隊,我們選擇責怪,非要找出一個可以為這樣結果負責任的環節。如果結論是,沒有人該負責,我們就感到不踏實,這種不踏實意味著我們的中心信仰被動搖,我們感到自己的失敗。所以我們更大膽地憤怒,更義正嚴詞地喧嘩:我責怪你。
因為我們害怕不確定性,也不願意接受不確定性。我們處在一個喜歡用責怪取代想辦法的社會,記者不客觀報導、但大聲地罵嫌犯,網友不認真地思考、但直覺式地罵嫌犯。這說明了,我們不需要理智,我們需要一些可以讓我們罵的嫌犯,而且,他不用是真正的犯人。就好比,我們看了記者問一些勢必會造成二度傷害的話語之後,往往還會拍手叫好。因為有人跟我們一起罵完,我們就感覺良好。
偏偏醫療充滿了不確定性,就像我們的人生一樣。假若一個人買了木炭、在臉書實況轉播她的自殺,而且還成功了。我們會責怪看到臉書的網友,我們責怪體制,但不責怪賣她木炭的店員。翻開紀錄,確有更多人的責怪過政府對於買賣木炭需要管制這件事情,且當時我們的責怪是如此毫不留情。我們甚至會責怪自殺,當自殺已經是一件痛苦的選擇時,有時我們甚至責怪自殺者的遺族,毫不費力地達成既成受傷者的二次傷害。我們沒有好新到安慰他們、幫助他們,我們只想為我們的不舒服負責。
因為沒人想承認自己的自私。
這狀況不只在網路上如此,演藝圈也如此。這是在我參加即興劇訓練時聽到的一個說法:大部分的綜藝節目,以取笑他人及諷刺他人為樂,因為這樣速時的挖苦,比起需要接梗的幽默容易。
社會磨練之下,我們習慣說「Yes, but…」而非「Yes, and…」。因為我們不擅長接納別人的智慧,我們習慣于捍衛自己渺小而無謂的尊嚴。因為要從錯誤中,欣賞別人的優點很累,所以,我們選擇比較輕鬆的方法:責備、找出過錯、棒打落水狗,還沾沾自喜著自己的正義。
參加即興劇的最一開始,我們學到的第一個概念是:「讚頌失敗」。因為失敗是必然的,所以我們學習在失敗時歡呼,自己有機會失敗,並且成長。但現實中我們很少如此,我們努力,一直努力,為了避免失敗,最後,變成一個對自己也不誠實的人,是,我們學會如何戰戰兢兢。我們甚至害怕從他人的失敗中,預見自己的失敗。然後直覺地責怪。
最後,成就一個只會大放厥詞卻不願反省的社會氛圍。最後的最後,我們只好人人自危。因為說不定下次當你要去醫院前,還是不願意接受失敗的不確定性。
最最後,請你學我這樣作,一起責備這篇太過誠實而且自大又傲慢的文章。謝謝。